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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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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五)

“哎呀, 整挖了一冬的河溝子,總覺得還沒養回來。”

手裏拿著木犁,漢子癱坐在田埂上, 岔著腿坐著。

看看頭頂的太陽,他又嘆了一聲:

“今年去官府賃牛去晚了……孫老婆子,你家不是賃了牛和犁耙?怎麽還得自己動手啊?”

被稱作孫老婆子的老婦人頭上戴著巾幗,身前戴著兜布,用木鎬敲打著土塊,擡頭看了漢子一眼, 她手上的活計也沒停。

再看看她孫女背著一簍子的草回來, 漢子搖頭:

“這麽多草,你家賃牛是讓牛來享福的嘞?賃了幾天吶?”

他在心裏頭算了算,一頭牛往狠裏用, 一天能耕三五畝地, 孫老婆子家裏四個人有三十畝地,賃上六七天差不多了。

一天算一天的牛錢, 還得割草、打水餵牛,哪家去賃了都恨不能讓牛從早幹到晚,只是官府會派人盯著牛的食水休息,來盯著的人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種不了地的老軍漢, 看牛比看人親熱多了。

正說著,突然一陣鈴聲晃晃蕩蕩過來, 一個老軍漢駕著一輛騾車, 騾車後面跟著兩頭牛。

“長村孫阿梅家, 賃牛十日, 規矩都知道吧?”

名叫孫阿梅的孫老婆子連忙迎上去:

“知道的,知道的, 先水後草,餵到五分飽再加菜籽餅半斤,最後餵鹽水,每天去坡上放牧至少一個時辰。”

老軍漢聽她說得利落,石頭似的一張臉露出了些笑:

“伯娘一看就是懂行的,往年賃牛也沒出了岔子,把牛交給您這樣的,我也算是得了清閑,選頭牛吧。”

一頭被閹了犍牛,一頭去年剛空了懷的母牛,看模樣都很溫順,孫阿梅繞著看了兩圈兒,選了那頭母牛。

“孫老婆子,這牛你租了十天啊?!”漢子活兒沒好好幹,旁人說的話他都聽進耳朵了。

孫阿梅把牛交給自己孫女,跟老軍漢一起從騾車上取了犁,任憑漢子怎麽說,她都當沒聽見。

漢子看看自己的田地,再看看那結實的牛,心裏就想著去借來幾天,給錢給糧都行。

孫阿梅八十多歲的人了,見識也不少,鄰田的漢子眼珠子一轉她就知道是在想什麽,見孫女急著要給牛餵水,她說:

“我來,你去白家,今天讓白娘子先把牛牽去用,你幫幫襯著。”

她的孫女點了點頭。

自家的三十畝地,孫阿梅只打算用八天的牛,另外兩天是要借給同村一個姓白的婦人。

那姓白的婦人家裏和她家一樣也是兩個女人支撐家業,去年白家的女兒和她的曾孫女一起考上了清潭書院,今年白娘子一個人種二十畝地就成了麻煩事兒。

大家冬天的時候都是一塊在織廠裏服役兩個月的,幾個孩子在書院裏也互相幫襯,剛開春的時候白家女兒還特意抄了書給孫家送來,孫阿梅自然也對白家種地的事兒上心了,知道自己一把老骨頭去幫忙人家肯定不收的,就出錢多賃了幾天的牛。

看著孫女兒牽著牛上了田道,孫阿梅不放心,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她孫女其實也聰明,只可惜讀書晚了,勉強跟讀了兩年的書,能看懂街上的告示。

讀書好啊,讀書識字兒了,冬天去織廠服役幹的活兒都比旁人輕省。

曾孫女兒在清潭書院學的好,今年就考進了策科地字班,再讀兩年少說也能去縣衙當個書吏。

曾孫子才十一歲,不如他姐姐穩重,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常科,常科都考不上的話,要不就送軍營裏去?那也得等到十五以後啊……心裏盤算著,孫阿梅不知不覺就把地上的土塊兒都敲了個差不多,還順便收了幾棵野菜。

晚上收工前,她孫女牽著牛回來了。

“奶奶,白娘子把他家的地一半種了棉!”

孫阿梅嚇了一跳:“十畝地都種了棉花?”

“官家不是說今年棉田只收一成的稅麽,白娘子打算把棉花賣給織廠。”

現在的東陽縣不收丁口稅,三年免稅之後只按照田畝收成收稅,比起早些年實在是輕省多了,再加上有了澆地的水車和更高產的糧種,她們可真是實實在在過起了以前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是,就這樣真的拿出了一半的地種棉花,白娘子這魄力在臨近幾個村那都是頭一份。

孫蕎花看著自己的祖母:“奶奶,您想什麽呢?”

孫阿梅的老臉上忽然浮現了笑意:“我在想,現在種棉花的人越來越多了,要是咱們收了棉花織棉布,再把棉布賣出去。”

“奶奶,棉布賣給誰呀?咱們縣裏的織廠拿棉布是給了平盧軍,咱們自己織了賣哪能賺了錢?”

孫阿梅一雙老手捏著木鎬:

“明宗皇帝說過‘同工同料,制器以快,必得其利’,要是咱們織布能比旁人快些,旁人出一匹布的功夫,咱們出已經出了一匹半,不就有了得利之處了?”

孫蕎花沒想到自己奶奶還能扯到明宗頭上,把奶奶腳邊裝了野菜的籃子提在手裏,說:

“奶奶,咱倆加起來四只手,怎麽比旁人快呀?”

嗯,這確實是個事兒。

老太太活動了下肩膀,扛起木鎬往回走。

“要是牛能紡棉紗就好了。”

“牛能紡紗?奶奶你還不如指望村頭的水車紡紗嘞。”

鄰田的漢子早就回了家,現在蹲在家門口的籬笆外頭吃粟餅,還惦記著怎麽娶個新媳婦兒。

突然,田間道上傳來一聲驚叫:“奶奶!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真去河邊啊!我牽著牛呢!”

牽個牛,顯擺什麽呀?

漢子轉了個身,用屁股對著田道,繼續啃粟米餅子。

“大人,春耕才剛剛開始,朝廷就跟咱們要今年的估稅。”裴文姬看著繁京來的公文,都快氣笑了。

坐在一棵玉蘭下面看書的孟月池擺擺手,說:

“去年平盧幾乎撐起了半個中原的賦稅,戶部這是嘗到了甜頭,索性就把春旱夏澇冰雹蝗災都寫上,跟他們說估稅今年只有往年一成。”

裴文姬這下真笑了。

行,真行,朝廷不要臉,她們家大人也不怕躺地撒潑。

“大人,我怎麽覺得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半個大啟都在惦記咱們的錢袋子?還有人上書說應該在咱們的北海港設卡收稅。”

“旁人都沒錢,唯獨咱們不光有錢,還在外頭有債,被盯上了也沒什麽稀奇的……”孟月池頓了頓,將手裏的書放在了一旁,“這份折子是誰上的?”

“是戶部侍郎錢寇。”

從椅子上起來,孟月池伸了個懶腰拿起一件鶴氅披在了外面。

太陽雖暖,畢竟還只是春天,走到陰涼地裏還是冷的。

“錢寇是相黨,沒想到啊,咱們這點兒錢,連李相都看在了眼裏。”

嘴上說的輕松,孟月池帶著裴文姬直接去了前面的偏院裏。

又吩咐在院中的差遣:

“去請柳娘子、蘇推官、古參事一並過來。”

宰相李瀚仰是先帝給陛下選的肱骨之臣,從玉衡八年坐上了相位之後就一直不聲不響,前些年柳鉉徵力主重新丈量天下土地,幾乎在朝上奪盡了鋒芒,人稱柳亞相,他也沒有吭聲。

後來柳鉉徵失勢,梅舸得勢,半個朝廷都盯著女官們之間的爭鬥,他也沒做什麽。

只有江左益行事比較有分寸,造反的時候說要“清貪臣”,清的就是這位,可見是選了個官大的。

現在李瀚仰的黨羽忽然盯上了平盧,雖然只是一個苗頭,孟月池卻不想平盧成了繁京那些禦史們的靶子。

“大人,我倒覺得這事兒沒什麽。”

穿著一身繡袍的柳朝妤是最先到的,撿了靠門的椅子一坐,先讓人去把茶端上來。

“既然都知道平盧有錢,自然也知道平盧的錢是怎麽來的,錢寇這種人也只敢在議政殿跳兩下,等陛下真讓他想辦法,他只能憋出一屁股的瘡來。”

淡青色的素服遮不住蘇茗子的艷麗嫵媚,她進門先行了一禮,才說:“大人,錢寇的兒子娶了李相的孫女,這等關系非同一般,若此事錢寇真的得了李相的指使,那也必有後招。”

古蓮娘年紀更輕,性情也穩妥,進來了就在一旁坐下,沒有立刻說話。

孟月池坐在上首,手裏捏著公文。

裴文姬看看其他三個人,又看向孟月池:

“大人你是擔心此事不僅牽扯了李相,更有陛下的意思?”

孟月池輕輕點頭。

屠勳雖然死了,可他前後曾經聚眾二十萬人,那些人裏不知多少都遁入山野河谷成了草寇水匪,現在淮南的路說是通了,比起以前卻差得遠,去年還好些,武寧將軍新官上任,把保糧道一事看得比天大,可調集重兵把守糧道是要花銀子花糧食的,尤其是府兵還得種地,今年一開春,春耕的犁耙下了地,繁京的糧價就一下子跳了上去,比去年冬天高了一大截。

糧食運不進中原,鹽自然也進不來。

繁京的鹽價一漲,北海港裏從江南來的鹽,在旁人的眼裏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大人,依我之見,這錢寇既然出了招,咱們自然可以回擊,順便試探下各方的意思。”

裴文姬的話讓孟月池點了點頭。

“我身上還有鹽鐵支度使的差事,就先寫寫中原鹽運之亂,寫點讓陛下能拿到手的錢,要是能讓陛下轉向別處,咱們這兒也輕省些。”

包括柳朝妤在內的四位謀士都點頭。

這些年裏從繁京來的密旨,真是讓她們明白了什麽叫欲壑難填。

富有四海的陛下,在索要財物一事上,幾乎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

其中感觸最深的人就是柳朝妤,她在通政司的時候就每每驚訝於陛下在決斷上的朝令夕改。

偏偏被世人稱之為“帝王心術”。

到了平盧,看著陛下的步步索取,柳朝妤越發覺得自己效忠了這麽多年的陛下,更像是一只惡狼。

“大人,下官以為,平盧應該在繁京等地設下消息往來傳遞之所在。”

古蓮娘的話讓其他人都安靜了下來。

蘇茗子看向了柳朝妤,柳朝妤在喝茶。

裴文姬想了想,說:“這人得熟知繁京各處的關系,只怕在平盧不是很好找。”

柳朝妤輕輕放下茶杯:

“我倒是有個人選,只是有些短處,不知道大人是否願意用。”

孟月池擡眼看向她。

柳朝妤垂著眼眸:

“那人,原本是教坊司的歌姬。”

堂中再次安靜了下來。

他們的節度使大人,手握近十萬強兵,實際占有了十州的土地,她的出身,正是歌姬之女。

“歌姬能入了柳娘子的眼,那過人之處定然是很令人驚嘆了。”

議事的時候,孟月池從不稱呼柳朝妤為姨母。

就像柳朝妤也不擺長輩架子一樣。

公私分明。

“確實,她出身不好,卻極聰慧,繁京中的各家往來、前後糾葛,她都爛熟於心。她分辨消息的本事極強,若我還是在通政司的時候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我肯定想方設法把她挖到手中來。”

這樣的評價對於柳朝妤來說已經是罕見的盛讚了,孟月池立即對她說的人感了興趣。

“柳娘子,你說的人現下在平盧?”

“回大人,正是,她去年和她的表妹一起來了平盧,她表妹您也知道,就是在孟校尉處做事勤謹的藍昭藍隨軍。”

孟月池博聞強記,藍昭這樣的人才孟月池自然記得,聽說柳朝妤推薦的人是她的表親,她立刻讓人去把那位叫梅漪羅的女子請了來。

從繁京千裏迢迢來了平盧快三個月,梅漪羅過得並不如意。

藍昭在繁京的時候就是做書吏的,長於計算,又通公文,到底有多好用,那是用過的都說好,只憑著一封寫好的文書就被人看中選去了軍中。

後來,藍昭知道一眼就選中她的人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現在的平盧校尉孟月容,還特意舉薦了梅漪羅。

可梅漪羅對處置公文並無興趣,她也寫不好。

比起一個每天呆在屋子裏的,她更想有個能在外面溜達的差事。

偏偏她年過三十,相貌綺麗,說的是一口繁京官話,神情舉止都與旁人不同,那等巡街收稅的差事也不會用她。

當然了,她也不想去做。

以上種種,只是這些日子以來不如意的一部分。

另一大半的不如意,來自於平盧的禁酒令。

平盧倒也有酒肆,可是在酒肆喝酒是有定量的。

梅漪羅的酒量是一日三餐,一次醉到下一次,如何能得了痛快?

藍昭為她擔心,梅漪羅面上泰然,心裏也在想法子。

她喜歡平盧。

雖然平盧不能讓她喝得痛快,卻讓她活得自在。

沒有軟玉溫香樓的平盧,對於梅漪羅來說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於是,為了留下,為了不讓好友擔心,她不得不發揮一點特長,在等了一段日子後,她在茶肆“巧遇”了去買茶的柳朝妤。

柳朝妤為人疏朗,果然對她的行事很是欣賞。

被人引著走進平盧節度使府的時候,梅漪羅一直在心裏勾勒著平盧節度使孟月池的模樣。

院子裏並沒有什麽奇珍異草,可見她好樸拙天然。

從前被稱作“廬陵明月”,應該有幾分書卷氣。

院中擺設兼有南北特色,聽聞她曾在朔北呆過,倒也能看出來幾分。

柳朝妤言語之間雖然有所遮掩,其實是對這個甥女極為欣賞,能讓柳朝妤欣賞的人應該是言語爽快。

再加上繁京城裏種種傳聞,真真假假……

當梅漪羅走到花廳中時,她心裏已經有了孟月池的大致輪廓。

“草民梅漪羅見過大人。”

“梅娘子不必多禮。”

擡起頭的一剎那,梅漪羅驚呆了。

她想了這麽多,沒想過這位孟節度使,居然像她娘。

梅漪羅是隨母姓,她娘叫梅玉娘。

當然了,梅玉娘這個名字在世人的眼裏都是繁京教坊司最有名的歌舞教習。

一位被毀了容貌依然才華驚人的教習娘子。

她拉扯著兩個女兒長大,兩個女兒自然也隨她一般在教坊司裏當起了歌姬。

被毀了臉的女子,人們看她的時候都會只註意她臉上的醜陋之處,梅漪羅卻不會,她娘的臉,每一處她都記得。

正因為記得,她為這種相似所震驚。

“梅娘子從前可是曾見過本官?”

梅漪羅笑了笑,從地上站起來:“只是草民沒想到,大人生得這般好看。”

孟月池對自己的相貌並不看重,她請梅漪羅落座,問起了繁京中不同朝臣之間的往來。

果然,就像柳朝妤說的那般,這梅漪羅對於消息有天生的敏銳。

“戶部侍郎錢寇參奏平盧,認為朝廷該直接派人在北海港上設卡收稅,梅娘子你如何看此事?”

梅漪羅輕笑了下,說:

“平盧兇名在外,此事自然不成,大人不妨派人查查最近可有地方上的轉運使上奏朝廷請朝廷在水道上設立稅卡,比如雲夢澤,又或者淮水各路。”

孟月池恍然。

她低笑了下說:

“我還真沒想到,原來我成了別人的盾。”

笑起來的時候就更像了!

梅漪羅有生以來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喝多酒了喝壞了眼睛看錯了。

孟月池笑了那一下之後,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她垂著眸子,收在袖中的手指輕輕勾了下氅衣的袖角。

看到她的這個動作,梅漪羅瞳孔急縮。

孟月池對梅漪羅很滿意,就是因為過於滿意,才更要慎重。

梅漪羅退出去的時候,她看著女子的背影,總覺得有些眼熟。

回了住處,關上了房門,梅漪羅從行李裏面把自己親娘的牌位翻了出來擺在桌上。

“阿娘!我姐她偷偷搞了條人命出來!好大的一條人命啊都快二十七了,現在是朝廷的正三品節度使啊!”

長得像阿娘,笑起來更像,在袖子裏勾袍角的動作卻和她阿姐一模一樣!

這位名震天下的素手閻羅居然是她阿姐的孩子?

“二十七年,也就是說,她出生於玉衡元年。”

手握成拳,梅漪羅堵在自己的嘴上,讓自己冷靜下來。

玉衡元年,正是她姐姐梅漪錦改名梅舸,以教坊司歌姬冒良籍入後宮為女官的那一年。

那她的孩子是……在是鹿州的時候生的?

隔了這麽多年,梅漪羅還記得,阿娘去後,姐姐得罪了教司坊的管事,被發配去了鹿州,沒想到她在鹿州才一年,就生了孩子出來。

算算時間,她姐姐從鹿州趕回繁京,進了宮當女官,甚至還沒出月子。

用力敲了敲自己被酒泡透了的腦子,梅漪羅隱約又想起了些線索,那之前她阿姐還在信裏說遇到了個好拿捏的三流世家子弟,後來這事就不提了,她阿姐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就是十年前她和藍昭突然被人贖身,那時她的阿姐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吏部侍郎梅大人。

“阿姐啊,你不是最會處置首尾麽?怎麽就留了這麽一道驚天之雷呀!”

把臉埋在手裏深吸了兩口氣,梅漪羅猛地抱緊了阿娘的牌位。

這件事不能讓人知道,她都能認出來,阿姐定然也認出了孟節度使是自己的女兒,可她也絕不會讓旁人知道她曾經是教坊司歌姬。

她們梅家,又豈止是教坊司歌姬這麽簡單。

“娘啊,你和大姨母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女兒我,保佑阿姐,也、也保佑你們的親外孫女啊!”

神神叨叨了好一會兒,梅漪羅再次擡起頭,神色已經恢覆了平靜。

將牌位收好,她坐在桌前,突然很想喝酒。

不是為了壓驚,是、是有些高興。

她想笑。

“萬俟壬,你說女子不配為狀元,既然有些才學就該入宮做妃子,為你萬俟家繁衍後嗣!你說女子站在朝堂上本就是世間的最大的笑話!你毀了三代女帝數十載的基業之時,又可曾想過?不過幾十年,如今這大啟,有一個野心勃勃要獨攬大權的吏部尚書,一個才二十七歲已經手握雄兵俯瞰中原的節度使,她們的身上還都流著梅琴琴的血脈。”

無聲地說完,她真的笑了。

笑也是無聲的。

梅琴琴,穆宗朝最後的一位女狀元,被那高高在的皇帝以三族性命相脅入後宮。

深宮裏她怒罵新帝,舉步跳進了山海池。

梅琴琴在入宮之前就已經有了孩子,正是梅漪羅兩人的母親,那時才幾歲的梅玉娘。

梅玉娘十五歲那年不願意皮肉侍人,三刀毀了自己的臉。

與她的表弟藍家小郎君先後生下了兩個女兒。

梅玉娘病逝,同樣十五歲的梅漪錦被發配鹿州,卻在鹿州得了替人冒名入宮做女官的機會。

她放棄了一個女兒。

“阿姐,你第一次看見月池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呢?”看向繁京的方向,梅漪羅輕聲問。

窗外只有東風吹過。

這世間萬事兜兜轉轉,有些東西當日成因,如今是果。

只是不知道今日之因,又會在來日結出怎樣的果子。

過了幾日,孟月池再次召見了梅漪羅,這次她們見面的地方是節度使府的偏廳。

離開偏廳,梅漪羅的身份成了平盧節度使府的梅錄事。

就在她剛剛將手下分來的五個人捋明白的時候,大活兒已經找上了她。

一直被傳為情所傷避居深宮的樂寧郡王竟然在大朝會的時候闖入了議政殿,當眾揭發瑞郡王萬俟引其實是男子。

“陛下,你身為一國之君竟然連一個表弟都容不下!怎麽,你是怕他繼承外祖之志再來一次扶正之亂,還是怕你這一個高坐皇座的女子,在朝臣的眼裏比不上一個尚小的孩子?只因為他是個男的?”

入殿之前,樂寧郡王萬俟裊就已經服了毒。

說完這兩句話,她毒發身死,留下了陷入混亂的朝堂。

“議政殿是何等地方,怎麽會這麽容易被闖進去?”

聽見孟月池的問題,梅漪羅輕輕一笑:

“大人,能讓一個被幽禁的郡王出現在前朝,避過無數耳目,讓世人知道離帝位最近之人是個男子……此人自然是做好了打算的,要扶瑞郡王登基之人。”

孟月池垂下眼眸。

“陛下會這麽想麽?”

“陛下,她只會這麽想。”

宰相李瀚仰,在五日後被下獄。

陛下龍體微恙,令吏部尚書梅舸代領宰相之職,主領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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